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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覺得,能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是老天爺給的禮物。

    當社會課提到三合院,大家只知道民俗公園時,我可以驕傲的舉手;當同學死背三合院的構造時,我想起的是在裡頭玩的遊戲;當別人閱讀「千江有水千江月」只能看見愛情時,我看見的是一種熟悉的生活。對我而言,過年,從來就不是吃團圓飯和拿紅包這麼簡單。

    除夕前一天,早上陪著媽媽去北屯市場,購買年節需要的所有食材。回家後,整理接下來快一個禮拜的行李,先大掃除台中的家,再把全部的東西塞進那不算小的車,擠到我和哥哥剛好一人一個座位,走最初的漫長道路,回到南投民間山上的家。

    當車緩緩駛進稻埕,爸爸正擔心著底盤會不會因為車子太重而撞到路障時,我只能看見在屋簷下挑著米的奶奶和在中間空地玩耍的堂兄弟姐妹。卸下一車的菜,跟總是分不清稱謂的長輩們打招呼,走進位於護龍的房門,是專屬於爸媽的房間,小客廳正中間是一臺無法運行的古老電視和那從未見過面的阿公照片,我有時會看著照片,試圖想像阿公的模樣,然後,選擇放棄,囝仔人有耳無嘴,所以我也不曾多問。

    拿起掃把,簡單的掃過一遍,哥哥負責清理所有令我尖叫的蜘蛛網與小蟲,提著水桶,走進連門都關不起來的浴室,裝滿水,擦拭積了一年的灰塵,媽媽的梳妝台、我睡的小床,再多看一眼那已經泛黃的結婚照,接著擦哥哥要睡的客廳木椅,據說,在很久以前,那張小床可以擠下我和哥哥,只可惜,長大後,一個是會怕黑的我,一個是不會怕黑的哥哥,後者只能選擇睡在那很難好眠的客廳,所以我常說,我是被疼大的。

    忙了一陣,也到了夕陽西下,夜幕低垂的時分,那是一個抬頭就能看見滿天繁星的世界,然而,年紀還小的我,只懂得害怕。從偏房走到廚房,其實不過是沿著大伯父的房間外圍走而已,但偏偏當你踏出房門後,右手邊是黑鴉鴉的後山,風聲與蟲唧,交織而成的不是動人交響樂,是鬼哭神號,對膽小的我來說,那短短五公尺的距離,彷若萬里長城,而且只有長度,沒有城牆的保護,或許很誇張,但請不要過於苛責一個愛幻想的小女孩。也因此,其實我常選擇偷偷穿越三叔公他們家,燈火通明,又有堂兄弟姐妹的嬉鬧聲,多好。

    第一夜,宣告結束,明天,準備過「年」。

    除夕一大早,吃過簡單的早餐,阿母開始分配工作,阿爸是貼春聯後喝茶聊天,哥哥忙些什麼,我真的不記得。我要做的是先拿起一盆的碗盤,到三叔公家的水龍頭旁清洗,因為是在走道上,空間大又有水管,跟我們那小小的流理檯和浴室比起來,我當然選擇這可以讓大家看到我有幫忙又可以換來幾句稱讚的地方。洗完碗盤再去跟阿母換下一個工作,像是扒豬毛、洗菜之類的小事,當基本處理的差不多後,再興奮的拿著已經熟了的水煮蛋和鮮魚,去小叔公的爐子旁,排隊等著小叔公一展廚藝,很神奇,過一下油,霹靂啪啦一陣後,魚和蛋都變成了金黃色,對那時的我來說,這就是魔術,所以我常常一直問阿母:「什麼時候要拿去炸?」好不好吃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表演。

   接下來,還太小根本不可能幫忙煮菜的我,就徹底的清閒了,頂多偶爾幫媽媽呼喊阿爸回來劈柴,在外頭的小爐灶裡燃起熊熊烈火,烘著那最重要的「全雞」,或是去四叔公家借醬油、報紙之類的補充品,或是幫忙從水缸裡舀幾勺水加到鍋裡,然後,大玩特玩。

    玩到下午四點多,長輩一聲令下:「拜拜囉!」,五家的年菜全部端上神明桌,祭祖。老人家代表說些祈福的話,小孩子就負責拜三下後將香交還給大人,繼續玩。玩到下一聲令下:「收囉!」,各自幫忙把菜端回各家餐桌,等大人們搬好神桌,第三聲令下:「拜拜囉!」端菜、拜好兄弟,媽媽會特別提醒拜好兄弟不能說話,所以我們就用點頭如搗蒜的速度拜三下,還香,再玩。最後一次:「收囉!」,就是年夜飯的時刻。

    最初的年夜飯,有奶奶,爸媽、大伯父和他的三個兒女,還有我和哥哥,吃飯前阿爸會負責燒起爐火,放在餐桌下,帶奶奶坐定後,「圍爐」,開動。吃飽飯,領紅包,領了喜氣之後再還給阿母存進那永遠不會到轉到我手上的銀行,守歲迎接新的一年。

    這段時間,阿母會去四叔公家玩撿紅點,奶奶去打四色牌,阿爸在二叔公家打麻將,偌大的稻埕,變成了孩子們的遊樂場,我們穿梭在整個院落裡玩捉迷藏,停滿車的稻埕,出了門口後的大斜坡,自己家的門後,都是躲藏的地點,因為我們家離神明廳最近,所以往往門後躲了很多人,鬼一數完,前腳一走,後腳就一堆人跑出來成功達陣。

    偶爾,我們也會玩撲克牌,有一年我被堂哥贏走了50元,馬上哭著去跟哥哥說,在哪個兩顆糖1元,一包乖乖5元的年代,50元簡直可以買下一寒假的零食,哥哥嘴裡安慰我說堂哥一定是出老千才會贏,下一秒就幫我全數贏了回來,這就是我哥,一個永遠會幫我出氣的靠山。也因此,從那之後,凡賭必推我哥出馬,絕對不自己下去玩,因為我怕輸,這樣的個性,到現在都沒變過;因為我哥會贏,這樣的信念,到現在也沒變過。

    寫到這裡,或許有人還是無法理解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請容許我簡單介紹一下,我的阿祖有五個兒子,我的阿公,楊清通,是大兒子,也因此,是全部堂兄弟姐妹口中的「大伯公」,而我有四位「叔公」,阿公膝下兩子,大伯父與我阿爸,還有五位姑姑,但傳統年節的除夕終究與已出嫁的女兒無關,所以接下來只介紹男丁,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準確的說出各位叔公有幾位女兒。

    二叔公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爸常說他是楊家最有知識的人,膝下五子,也因此每年過年二叔公家最熱鬧,想賭博打牌往他們家跑準沒錯。

    三叔公有四個兒子,我也從沒見過他,但我最常泡在他們客廳,因為離最近又有電視。

    四叔公有兩個兒子,有跟阿母最好的伯母,哥哥的乾爸乾媽兼媒人,很疼我們的小姑姑,還有最先進的設備。

    小叔公也是兩個兒子,小叔公我印象最深刻,因為他活得最久,因為他會用油鍋變魔術,因為他家有兩臺電視。

    如此一來,你可以用簡單的算數算出每個年節有多少人會湧進這傳統的院落,眾男丁們攜家帶眷,每家再最少有兩個與我同輩的孩子,人口之多,長大後的我都覺得有點驚人。也因此,我有很多的堂兄弟姐妹,雖然同年的只有一個,雖然歲數相近的也不多,但總有說不完的話和玩不停的遊戲。

    小時候阿爸阿母常說我是山裡的土雞,一旦放生,就跑到不見人影,沒事時我會騎著四輪車,跟唯一同年又同校的堂哥騎過長長的下坡到田仔國小的柑仔店,買幾顆糖幾包餅或是一瓶養樂多,再累得半死的騎上坡回去,有時後開車經過的長輩會喊個兩聲,但奇怪的是,從來沒人會提議要把我們載回去,於是我們只能一邊喘、一邊吃、一邊牽著車,慢慢的走回稻埕,往往到達時也沒剩多少零時在手上。

    我們也會趁暑假時爬上門口的龍眼樹,邊吃邊邊看風景,曾經,我也是會爬樹的野孩子;有幾次跟著哥哥他們爬上後山,看看自家的茶園,被騙說路邊會跑出現大象與黑熊,嚇個半死;有一年還被叔叔拉去拔花生,去小叔公的田裡灌蟋蟀,再被騙說洞裡都是蛇,小叔一把水灌進去,我就尖叫著跑開;大一點後騎著腳踏車,驕傲的跟著堂弟騎上後山,卻被十幾隻狗狂追,拚了命的邊哭邊踩踏板,從此之後,我又多了一個膽小的理由。阿爸常說我明明就是隻土雞,在山裡跑透透,怎麼植物卻一個都不認識,我想,這都是大人和兄長的謊言害的,所以當老師後,我很少騙小孩。

    每到初一,「初一早,初二早」的拜拜是阿母的責任,我們只需起床後,換上新衣,就跟著哥哥他們去路口搭公車,進入南投市區閒晃,一般來說,會先去椅子硬得跟石頭一樣的南投戲院連看兩部戲後,再去附近書局逛逛。記得某年看的是魔戒,看完之後我暗暗發誓:下次老娘一定要自備椅墊,由此可知那椅子有多硬。

    初二時,五位姑姑會帶著子女回到山上老家,阿母又得再次炒一大桌的菜餚宴客,我就負責招待表哥表姊們去小客廳坐著,因為姑姑們一定會去各家串門子,而很少回老家的表兄姊們自然無處可去,一陣忙亂後,送走了眾姑姑們,收拾行李,再跟著爸媽回去埔里外公家。

    所謂的「過年」,對我而言,就應該是這樣的熱鬧,這樣的難得,這樣的忙碌,這樣的玩樂。

    大家族與傳統習俗教會我的,是世間沒有不變的永恆,和一種慎終追遠的態度。

 

    小五的暑假,因為考試不會寫,正在英文補習班打瞌睡的我,被老師喚下樓,那是第一次,搭著媽媽開的車回到山上的老家,駛進稻埕時,看見的不是屋簷下挑著米的奶奶,而是躺在神明廳裡的頹老身軀。

    跪在她的身旁,傻傻的說了一聲:「阿嬤,我轉來阿。」還太小的我,不知道怎麼悲傷,只是遵照大人的話,跪在一旁守著,阿嬤一直等著,撐了好久好久,撐到夜幕低垂、眾人熄燈,撐到阿爸受不了開車下山去醫院拿藥想幫她減輕一些痛苦,我不知道她在等什麼,只是跪著,只是時不時用棉花沾點水放她嘴邊,聽著小叔公的叮嚀:「若是走了,先賣哭,要等將瓦片摔破後才能哭。」

    然後,一臺車載著大伯父一家人緩緩到達,當大堂哥跪下的那一刻,阿嬤終於閉上眼睛,笑了。

 

     瓦片、墜地,情緒、崩落。

 

    我默默退到旁邊,沒有淚,因為偷看一眼哥哥沒有哭,所以我也不敢哭,但我永遠忘不了的,是阿爸開車回來,卻發現阿嬤已經離開時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發現,那總是像超人一樣阿爸,也有脆弱,那時候我偷偷的發誓,不管做不作得到,這一輩子,拚了命我都不要再讓阿爸有那樣的表情。

    那一年暑假,我在山上度過,每天騎腳踏車、爬樹、拜拜,晚上守在冰櫃旁,燒著不能斷的紙錢,排成各式各樣的圖案,排成阿嬤也愛的竹筍,排成一座大城堡,排出一台賓士車,偶爾二叔公家裡的堂哥會出來陪我聊天,累了就躲進車裡睡覺,爸媽每天來回台中南投,哥哥要上輔導課,只有我,悠哉的度過了應該悲傷卻又最歡樂的暑假,不是不難過,也不是跟阿嬤不親,而是孩子最大的權利,就是善於遺忘。

    許多年後,我偶爾會想起跟那些阿嬤同住的日子,卻怎麼也描繪不出完整的畫面,世間最厲害的武器是時間,光陰飛逝後,回憶漸漸稀薄,連曾經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的身影,都只剩一張照片的模樣,

   

    從那年開始,年夜飯少了一個人,小客廳的老電視機上多了張照片。大伯母本來就很少回來過年,喪裡時她對著堂哥堂姐說:「就算阿嬤走了,以後還是要多聯絡。」我記得堂姊當時馬上吐槽她不可能做到,然後真的,我就再也沒在山上看過她,連大伯父的兒女也不一定會回來,年夜飯,有時候只剩下我們家與伯父五個人,初二也改成在南投宴客,少開一次伙,但沒少過禮俗。

   

    又過了幾年,孩子一個個長大,回家過年的人,卻越來越少。

    老人家一個一個的走,成仙後,反而留不住人。

 

    二叔公過世後,本來最熱鬧的家,燈一盞盞的提早熄滅,有些人,甚至一年見不到一次,接著,四叔公、小叔公,歲月帶走了生命,也帶走了熱鬧。

    這段時間,有時會聽到爸媽談起哪個叔公家的誰離婚了,誰病了,誰搬回山上住,有些名字我知道,有些,我連臉都對不上;曾經在除夕當天看見有人侵門踏戶的來討債,看過堂姊的眼淚,看見落寞的背影,看過新生命降臨時的喜悅,卻也聽過無奈的嘆息。

 

    九二一那天,老天爺帶走了二姑姑和姑丈,我才體認到,面對自然,能夠壽終正寢是一種福氣,生命的脆弱,只需要一秒就可以粉碎。

   

    然後,話題的主角突然變成了我熟悉的人。

    大學那一年,一桶油、一部車、一把火,一則版面很小的新聞,餐桌上,又少了一個人。

    大伯父選擇離開,事情發生時,我在花蓮,看不見阿爸的表情,但我知道,當年發下的誓,失敗了。

    在這樣的家庭,我們都有太多說不清楚的感覺,太多無法定義的是非。對於大伯父,印象是鮮明卻不親近的,阿爸說過伯父曾經風光一時,但晚年得到的,卻是妻離子散,跑回老家,躲債度日的生活,懂事之後,我常常在過年時陪媽媽看著那一團凌亂的廚房,搖頭嘆息,卻又忍不住惋惜。

    我很少看到大伯父開心的樣子,印象最深是在堂姊的婚禮上,他難得穿得西裝鼻挺,笑得燦爛;有幾年堂姐回山上過年,伯父那頓飯總吃得有笑容;但就算再不好過,他也會堅持塞個小紅包給我,不多又不新的幾張鈔票,包含太多的傳統與情緒。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相處,又或許是因為我長大了,收到訊息的那一刻,我是難過的,特地上網找了新聞,讀著記者平淡的描述,心是酸的。

    從花蓮趕回南投,我們一起送大伯父走,全部的叔叔伯伯都在靈堂前,舉香祭拜,伯父等了好久的團圓,在這一刻終於實現,看著堂姊的眼淚,看著大伯母木訥的表情,想著伯父這一生心心念念的,帶也帶不走,盼望半生的,卻在死後才得到,無奈。

    整個家祭,我一直將眼淚忍得很好,因為始終不清楚是氛圍使然還是捨不得,本以為可以堅持到最後,卻還是在阿爸負責封棺的那一刻,看著阿爸用我最不想看到的表情,拿起釘錘,敲下第一響時,所有鎖在眼框裡的淚水,也敲落在地。

    聽著姑姑們一聲聲的叫喚,看著滿天飛舞的紙錢,感覺好像連續劇。然而,當三姑姑說出:「阿西!現在這些金銀財寶都給你,你沒有欠誰了。」,感覺卻又痛得好真實。

   

    過了幾年,大姑姑也走了,在這個家族裡,一步步明白人事的無常,不是成熟了,只是更懂得珍惜。

   

    這幾年,過年的方式改變了許多,我們不再提前回去,改在台中張羅好直接帶回家,哥哥去美國後沒多久,中彰開通,我們守歲完後乾脆直接回台中睡溫暖的床。初一跟著爸媽去所有姑姑家走春,減少了玩樂,依舊慶幸的是,每年還是能見到熟悉的堂兄弟姐妹,聊聊天,說說話。

    我依舊很感恩,感恩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傳統代表的不是繁瑣的儀式,而是一種慎終追遠的態度,一種飲水思源的謙虛。就像在電視劇「那一年的幸福時光」裡,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吳念真導演跪在田裡向祖先道歉的那一幕,這就是農業社會的觀念,就算世事變化,也永遠不要忘記是誰成就了現在的自己,不忘祖先的期望,不忘自己從哪裡來;就算要改變傳統,也不能改變謙卑的態度。記得高中時讀過一篇關於落葉歸根的課文,國中時讀過劉軒的《顫抖的大地》,那時沒有深刻的感觸,現在回想起來,我清楚的知道,無須飄洋過海去尋找,我的根,就在這,在這片土地,在這座三合院裡。

    或許有一天,這始終沒有掛牌的院落會變成歷史,或許沒有人願意一起守護傳統,或許現實將打碎所有的曾經,或許回憶會慢慢消失,但至少,我不會忘記自己來自這樣的「楊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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